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哈利·波特和塞德里克进入“三强争霸赛”的最后环节,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修剪整齐的高大树篱组合成复杂的几何线条,弯弯绕绕的小径通向一个个岔路口。看台上观众们的欢呼声、加油声都被遮挡在外,一片寂静之中隐隐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哈利·波特手持魔杖,一边应付头脑中出现的摄魂怪幻象,另一边还要提防随时扑出来的巨型蜘蛛、炸尾螺、斯芬克斯等怪兽。他的目标是找到迷宫的出口,拿到那个诱人的“三强杯”。
哈利·波特中的迷宫,是一个充满惊险和刺激的领地,J.K.罗琳在创作过程中,或多或少借鉴了神话传说、英国的植物迷宫等素材,使得“迷宫”这一古老主题,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对“迷宫”的热爱不仅限于罗琳,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也有不少有关“迷宫”的意象。
西班牙哲学家、诗人、人类学家圣地亚哥·贝鲁埃特,更是一位资深“迷宫爱好者”,在最新著作《花园里的哲学》一书中,他从历史、哲学、文化等多个维度,对“迷宫”进行了深入的阐释和分析。
迷宫是如何产生的?经历了几个主要的发展阶段?它有怎样的哲学寓意?对艺术、文学等又产生了哪些深远的影响?带着这些疑问,贝鲁埃特将引领我们走进一个属于“迷宫”的世界。
01代达罗斯与怪兽弥诺陶洛斯:迷宫的神话学起源
从根源上追溯,最早的迷宫出现在古希腊神话中,它的建造者是一位来自雅典的厄瑞克族人:代达罗斯。
据说,代达罗斯是一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和艺术家,因为嫉妒自己侄子(也是学徒)的出众才能,把他杀死后逃离雅典,一路来到克里特岛。
克里特国王看代达罗斯才艺卓越,就请他帮忙建造一座特别的建筑物,以便把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囚禁起来。于是,代达罗斯精心设计了一座迷宫:无数岔道堪比夫利阿密安得河流的纷乱走向,不断迷惑着人们的视线,想要逃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据说有一次,代达罗斯本人走进去,都差点没能找到出口。
“弥诺陶洛斯迷宫”中关着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怪兽,这时的迷宫变成了一座“牢狱”,一个恐怖之地,是人们无法彻底征服邪恶力量时,所采取的一种妥协措施。
因为即便弥诺陶洛斯已经身陷迷宫,希腊人每年还要定期供奉青年男女给它享用。直到英雄忒修斯的到来,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忒修斯原本是要被当作祭品献给怪兽的,但他得到了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赠送的两样礼物:线团和宝剑。他带着线团进入迷宫,沿路标记路线,在用宝剑杀死弥诺陶洛斯之后,沿原路顺利返回王宫。
迷宫虽“迷”,但并非绝无破解之道。在忒修斯战胜怪兽的故事中,爱情、勇气和智慧,就是帮助他走出迷宫的重要因素。
02从教堂地板到花园迷宫:神秘主义走进现实
从神话中走来的“迷宫”,在古罗马时期曾一度成为现实。
根据老普林尼、希罗多德等学者的记述,公元前1世纪左右,法尤姆迷宫就以规模宏大和结构复杂著称,有资料记载迷宫中“有12个宫殿,外面和地下各个房间”。
到了漫长的中世纪,迷宫开始披上“神秘主义”的外衣,成为宣扬基督教义的一种手段。这一时期的“迷宫”,和我们传统观念中的迷宫大相径庭,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在形式上,中世纪的迷宫是“二维”的,多以马赛克拼贴画等形式出现在教堂的地面上。
另一方面,在寓意上,进入“迷宫”意味着直面自己内心的危险,最终的中心或出口则代表着神的救赎。
到了十字军东征时期,由于战乱频仍、政局动荡不安,普通信众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变成了十分困难的事情,于是,通过教堂的“迷宫”进行心灵上的“朝圣”,成为一种有效的替代形式。
“迷宫基督教化”的做法一直延续到中世纪末期,之后迷宫逐渐走出教堂,变得更加“世俗化”和“立体化”,成为王室、贵族花园中妙趣横生的一部分。
在文艺复兴的发祥地佛罗伦萨,有的贵族喜欢在家中的别墅花园里修建“园中园”,通常是一个面积不大、环境清幽之所,进入其中要经过特殊的楼梯或通道,这类“私密花园”具有了迷宫的部分特质。
16世纪中叶,真正的迷宫开始风行,比较著名的有埃丝特二世红衣主教的别墅迷宫、美第奇别墅中的“缩小版迷宫”等。园艺师们将灌木和花卉按照几何原理进行排列布局,同心圆、方形、矩形等形状都是常见的结构。
迷宫作为花园的一部分,其高峰时期是在17世纪的法国。耗资万里弗尔改建的凡尔赛宫苑中,有一座专门的“迷园”。园中小路纵横交错,布置有小爱神厄洛斯,以及出自伊索寓言的诸多动物雕像,它们分别代表着“诱惑”和“理智”,寓意丰富而深远。可惜的是,年,这座设计颇具巧思的迷宫园林被毁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王后林园”。
18-19世纪时,迷宫曾一度受到冷落。但到了20世纪下半叶,人们又重拾对迷宫的热情,在西班牙、阿根廷等地,建立了为数众多的植物迷宫。
03平静与恐惧,有限与无限:迷宫中的哲学寓意
从希腊神话到教堂地板,再到成为花园的一部分,迷宫的发展经历了“神话化”“宗教化”“世俗化”三个主要阶段。
它们彼此之间有传承,也可以看到科学、文明进步的助力:对于“几何秩序”的强调和数学知识的巧妙运用,体现在不同时期格局整齐的迷宫布局上;迷宫中米诺陶洛斯雕像、岩洞等的设置,则可以窥见希腊神话潜移默化的影响。
但如果我们深入思考后发现,人类之所以热爱迷宫,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心理和哲学动机。
首先,迷宫用植物打造出一个“封闭”的空间,引发了两种互相冲突的情感:平静与恐惧、有限和无限。
迷宫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绿色的植物具有抚慰人心的效果,这是迷宫“平静”的一面。但在迷宫内穿行,一次又一次走到同一个岔路口时,恐惧和焦虑又开始占据我们的心灵,小小的空间似乎具有了延展性,变得无比复杂和迷惑,这种焦虑感的冲击力相当强烈。
“文艺复兴奇才”达·芬奇曾经在斯福尔扎宫殿的大厅中,绘制了一幅近似于“植物监狱”的迷宫状图案。在法国女作家埃迪特·德拉埃洛尼埃看来,它呈现出了人类“原始的痛苦”。
其次,迷宫可以视为生命的一种隐喻。
意大利诗人保罗·圣阿尔坎利杰曾经说:
在不同的历史时代,迷宫显然都展示了人类将自己的命运呈现在面前的方式,但也一直有一个重要的指导性观念:相信我们总能够实现灵魂的解放,无论是通过信仰,还是通过知识,或是通过我们抗争命运的毅力。但是,这条路一定是很长的。
“迷宫体验”的本质是一次自我探寻之旅,途中会遭遇许多难以预料的困难险阻,会无数次地偏离方向或者原地打转,但当走出迷宫重见天日时,我们对真实自我的了解也会增加几分。
希腊神话中的忒修斯凭借智慧和勇气走出了迷宫,成为改变“祭品”命运的契机。中世纪的教堂“迷宫”将宗教信仰具化为一个个复杂的图案,训导人们透过内心的探索,达到最终救赎的目的。在当今人们的生活中,“身处迷宫”也是常常冒出头脑的感受之一。
再者,迷宫在花园中是一个“异类”:它属于花园的一部分,但又自成一体。贝鲁埃特认为,这样的设计理念表明“迷宫承担了象征和形而上学的重担,也反过来赋予了它们自身新的启示性意义”。
花园和迷宫作为人类重塑自然的产物,分别代表着迷人与有趣,秩序与混乱,这或许是人类长久以来内心冲突的外现。
04博尔赫斯的“迷宫叙事”:基于迷宫的文学形式创新
迷宫不仅存在于遥远的神话传说和异国风情的园林之中,它还在文学界收获了一批拥趸。从诗人荷马到J.K.罗琳,从福柯到博尔赫斯,在他们的作品中,“迷宫”都占据一席之地。
我们在开头提到的罗琳,将迷宫作为主角冒险历程的一部分,与《荷马史诗》中充满怪兽和危险气息的弥诺陶洛斯迷宫一脉相承。博尔赫斯在他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则采用了“迷宫叙事”的独特方式,“迷宫”被赋予多层次的含义,读之回味悠长。
在博尔赫斯的笔下,“迷宫”是主人公余准想象中的所在,他说:“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象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小径,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这座迷宫的位置、范围、布局,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小径”和“花园”构成的迷宫还有另一重寓义:它代表着变幻莫测的时空,包罗了过去和将来,在某一个未知的分岔小径上,可能会面临着生死攸关的选择。
博尔赫斯的讲述方式也是“迷宫式”的,余准、艾伯特、马登三个人物的命运相互交错,而故事中大量的“留白”,也与迷宫中无数的可能性相互映照。
具有神话光环的迷宫,似乎是跨文化的象征,是人类集体在无意识状态下刻画的原始图像,也是所有时代的想象中反复出现的形象。
数千年以来,迷宫的魅力从未真正消散。在属于“迷宫”的奇幻世界中,神话与现实真正交融。
宗教、园林、艺术、哲学、文学中,都可以窥见迷宫的身影,人们醉心于“迷宫”带来的情感冲击,也在漫步于“迷宫”的过程中,找到与自我对话的新方式。
参考资料:
1、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腊古典神话》
2、《花园里的哲学》,圣地亚哥·贝鲁埃特
3、郭梁,《外化于自然:西方园林艺术及其设计流变》
4、J.K.罗琳,《哈利波特与火焰杯》
5、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