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勾勒出精神由最低阶段(感性确定性)到最高阶段(绝对理念)辩证发展的诸环节,关于他对精神发展诸形态步步攀升的划分,有以下这种常规的解读:现代世界已在概念领域臻于完善,精神已然高度发展,以至能够恰当自如地给出各个领域的人类实践的概念图式。在这种解读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社会政治实践及艺术-哲学实践所生产出的社会质料,在现代无一例外为既有理性形式所涵括,无法提供高于既有理性形式的全新认知经验。对于艺术终结论的流俗解释正是这种理解的产物,它意味着,精神在历史演进中依次以象征的方式、形象的方式,以及最终的概念方式把握绝对,艺术被哲学取代,即要求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将艺术的整个发展史把握在概念里。正是针对这类解读黑格尔的流俗方式,加拿大学者丽贝卡·科迈(RebeccaComay)
重读《精神现象学》,她融合了精神分析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思想资源,批判那种解读黑格尔的“右翼版本”,尝试提供一种解读黑格尔的“左翼版本”。《精神现象学》中的精神发展史被科迈解读为一处“回忆剧场”,精神发展的最后环节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对于在历史车轮的加速迈进中错失了的“时机”的铭记,黑格尔的艺术终结命题也在这一新的解释框架下获得了全新的解读视角。本文译自丽贝卡·科迈年著作《哀悼疾病:黑格尔与法国大革命》,经科迈授权节选翻译,标题系该节选文的小标题,亦为科迈年5月在北大系列演讲题目之一。译稿拟刊于朱立元主编:《美学与艺术评论》第18辑,6月底出版,敬请期待。
《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接近尾声的地方将“和解”表述为突然的灵感/吸气(
suddeninspiration
),“吸气”(
inbreathing
),
精神化
(Begeistung,§)
——由消耗带来的新鲜呼吸。这一意象照应了黑格尔在序言中将当下称作“降生时刻”的著名表述。请注意原文里那几乎不合句法的、喘不过气来的标点符号:
犹如婴孩,在漫长而安静的孕育期之后,首次新鲜的呼吸打断了过去仅仅是逐渐增长的那种渐变性——一个质的飞跃——孩子降生了;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旧世界行将倒塌……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
(PhG
§11)
在《精神现象学》中,宽恕暗示了革命性的重生——朝向尚未知晓的未来之一跃。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中,这
惊险的一跃
(saltomortale)是明令禁止的,在此黑格尔戏谑地重写了(有些许改编)伊索寓言里自吹自擂的人那个极端的挑战——“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罢
”(HicRhodus,hicsaltus),它被重写为跳舞的邀请——“
这里有蔷薇,就在这里跳舞罢
”(HicRhodos,hicsalta)
。哲学并非随着重生的奇迹跃出它的时代,相反它原地拖曳着,在灰色之上擦涂悲哀的灰色:当哲学哀悼它损失的未来与它未来的损失时,它绘制,重新绘制,在沉寂中损毁,提前纪念一种“衰老得无法重焕青春的生命形式”。
无论是绘画还是舞蹈(具有求知欲的美之制造者),哲学起到死亡预警的作用,作为一种“死亡的艺术”(arsmoriendi)
,它作为过去与未来须臾变幻的提醒。这支舞蹈是一支《死之舞》
,它排演了从生至死,从凡胎肉身到永恒的精神,因此可以保守地解释为一出基督复活的戏剧;纯灰色画似乎该是勾勒那寓意道成肉身的完美风格。灰色是混合起黑和白之后得到的颜色。它宣布了理念的胜出:它融合起知觉的黄昏与内在启迪的黎明,身体的盲视与精神的洞见,这是从知觉到知觉,从物质到意义,从自然到精神再回到自然的升华之通道。这是黑格尔在柏林的标准“右翼”解释:顺从、适应、升华。
李斯特《死之舞》
但另一种不那么肯定的解读也是有可能的,黑格尔曾坚称,梅菲斯特嘲弄知性的衰老是错的(“灰色就是全部的理论,我的朋友……”)。当梅菲斯特奉上那悦耳动听的金-绿色果实,拿直接[经验](“生活的金树长青”)诱惑浮士德时,梅菲斯特舞动着那“闹哄哄的色彩”,勉强和解——让生活的闪烁微光麻痹了它的苦难,对它依凭的失败冷眼旁观。
梅菲斯特与浮士德签订了契约
它远非可能性的简易之熵或曰寂灭萎缩的标示,也非向着新开端绚烂开启的熠熠生辉的绿色或金色;相反的,它是黄昏之灰色,它来自精神加速迈进时错失的时机之灰烬。灰色之上双重的灰色,它标示出黄昏和黎明之间,一道薄暮和另一道之间,一处和另一处无差别点之间几乎不可觉察的间隔。绝对理念“再定位”
帝权转移
(translatioimperii)
的西进运动,将夜晚变成早晨,它[绝对理念]扰乱了帝国西进的历程——“精神伟大的白日劳作”。绝对理念挑战了迄今为止担保胜利者历史的传承逻辑;历史的日心轨迹也被阻止,这一轨迹曾自然化为不可变更的天体运转,政治化为至高权力的地理迁移,并合法化为文化法统的传播。哲学置身标志着旧制度之余波的经久不散的暮色之中,在拒绝传承这一点上,它精准地复制了大革命。在灰色之上绘制灰色是为了标识消耗殆尽的现在——一处褪色的风景,此处无物可传递接管——
愚昧的转移
(translatiostultita)
。这正是将现代性标示为“未完成的工程”的题中之意。因了密涅瓦的猫头鹰(兴许是凤凰吧),西方无处不在,每一处土地都能成为西方(Abendland),每一个夜晚都能成为“璀璨的精神之黎明”。
但是复制的动力何在?基础与形象之间的区别为何?黑格尔的笔锋触及之处为何?为什么到了年——复辟时代
过后的五年,在允诺的改革降临普鲁士国家之前,黑格尔就认为[现代伦理国家]的大厦在它矗立之前就行将倾圮,需要重新粉刷?国家的脚手架如何还未兴建就预先化为废墟?《精神现象学》与《法哲学原理》的序言呈现出同一难题的两面。灰色之上的灰色是当下的重写本,它必须被读作一种年代错位——它既作为碑碣,留给尚不存在的国家书写墓志铭,又是一张空白画布,以追蹑已然逝去的时机之残骸。灰色与灰色之间难以辨识的间隙,标示出这一最小的间隔,旁观者能凭此找到介入的立足点。复制标示了一种使现在与自身分离的形式区分,它辨识出主体的能动性既被投射又被击退的场所。黑格尔开始排演现代主义先锋派的二律背反。如果单色画暗示了
白板
(tabularasa)
的绝对性,一种仿照马列维奇(Malevich)
的超验乌托邦运动,它既是对过去的一种擦除又是新开端的准备;那么它[单色画]也同样为一种里希特式
的同义反复的致命幽灵困扰:它是熵,是无聊,是连载的单调,是机械生产,是重复,它宣告了当下那瘫痪性的年代错位。
在年,黑格尔已开始探讨幽灵逻辑,马克思旋即使这一逻辑为世人铭记:没有身体的影子,没有内容的措辞,没有事件的历史:“如果历史中有任何一段时期是在灰色之上擦涂灰色,这即是一例。人和事件以与施勒米尔
相反的方式出场,像失去了身体的影子。”
灰色之上斑驳的灰色,是向并未如此发生的革命展开不可能的哀悼。这一重复是从原本滑向复本,从叔叔到侄子、从悲剧到笑剧的下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嘲笑的“单色调的形式主义”在黑格尔后期的研究中萦绕不去,就像那个一切牛(或者猫)在其中尽成灰色的夜晚一样(cfPhG§16)。
灰色既暗示了作为宽恕之理想的空白一片,但同时也示意了更黯淡之物——灰色指向对错失之时机的遗忘,及对无法平息之要求的抹杀。类似众多著作,《法哲学原理》在这点上与审查无休止地磋商协调。
《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
黑格尔如此强烈地强调这一新生国家的早衰,暂且不论他声称在其中确然寻得的古怪细节,我们可以停下来考虑这里发挥作用的奇怪的时间性。哲学的任务是用来标示当下之日的年代错位。在这种意义上,“
现实化
”(Verwirklichung)不过意味着使存在之物失效,重新激活、再展演(reenactment)那过去之物被阻挠的未来。“现实化”因此精准地表达了虚拟(thevirtual)的压迫力:它使历史朝向被封锁的可能性之“不再”(nolonger),转向未抵达的持续性之“尚未”(notyet)。而刻薄的解读是视虚拟化为堕入抽象:回退到尚未实现的潜能,撤回安然埋葬理想的安全区。众多周知,黑格尔这类最糟的“
现实性剥夺
”(Entwirklichung)将被马克思谴责。另一种宽容的解读兴许会试图在这种模态和时间的错综迂回中辨别出一种弥赛亚结构,它是“过去之中的希望”。到了年,黑格尔将思考下述悖论(马克思让这一悖论广为人知,当然也以黑格尔为代价):德国是唯一未有经受自身的独有革命就遭遇复辟的国家,德国只不过在葬礼那天间接地、一次性地体验了自由。
弥撒亚在它抵达之日方才姗姗来迟,德国在降生之前就垂垂老矣。
《法哲学原理》揭示了马克思俏皮话中透露的卡夫卡式深度。这可能差不多是对黑格尔的一种颠覆性洞见:“似乎它一无所获……”
尽管黑格尔对后革命政治的状况令人不安地沉默着,精神现象学并不完全否认历史介入的必要性。黑格尔的沉默可被听成那新降生的世纪带来的呼吸,喑哑的,婴孩般的,毗邻的过往那夭折的可能性既使其窒息又赋予其呼吸。
黑格尔恢复了浪漫主义的奠基性(inaugural)逻辑:在时间毁灭性的实在之中,宽恕是新开端的必要条件,历史的循环关闭了。
伦理
(Sittlichkeit)的任务一贯是将每一次的“
发生
”(Geschehen)转变为一种成就:在意识的辅助下“打断”自然生成物的即时性,进而将偶然性事件转变为一种结果,一种产品,已做之事及已完成之物;或者说
历史
(Geschichte)本身将被
制定
(Getanes)并确认为一种人工制品,一种教化产物(PhG§)。因此,伦理领域与美的领域是共存的:它契合对艺术品的独特界定。城邦的任务是展演,使公共性与永恒性彰显,它是从自然到历史,从事件到业绩的过渡,从而得以在自然生成的偶然性中揭示历史性的人性之发生。宽恕的任务则恰恰相反:它将制成品转为正在发生的事情,将正在发生的转化为未有发生的——一桩本无必要发生的事件。它撤销
已做
(Tat)之事,且做或重做那
未做
(Un-tat)之事。
借激活错失的时机,它不仅回忆起未能成功发生之事,还从僵化了的稳定事实中释放出一种崭新的未来。它重新审视了
罪
(Untat)。在它的否定性中,精神证明自己是“绝对的主人”(黑格尔谈论的只是死亡驱力的破坏性能量吗?):“[精神在其绝对自身确定性中]乃是凌驾于一切行动和一切现实之上的主宰,能够抛弃它们并且能使它们根本不发生。”
(alleTatundWirklichkeitabwerfenundungeschehenmachen,PhG§)。历史恢复为
非历史
(Ungeschichte)与
未发生
(Ungeschehen),美转化为绝对不美。黑格尔很快就朝本雅明关于“发生之事的弥赛亚中止”的想法靠拢,这是一种扼住历史运动进程的革命性停顿。
虽然黑格尔在这个停顿中明确指出了一种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和解,他并不是在谈论共同体的神圣化。如果这个事件具有
从无创有
(creatioexnihilo)的根本新颖性,他在此奠基性时刻所揭示之物更接近“解创造”(de-creation)——对现实的取消或拆除,将任何现在都不可想象的可能性释放出来。破碎的主体不再能将自我定位为自身或世界的创造性起源。因此精神暂停了劳作,不再将人类历史定义为生产与自我再生产的手工艺历史。世界停止将自身呈现为一面镜子,原本我可以从中辨识出自身活动的对象化印记。我和这一想象的剧本决裂,而投身于一去不复回的“完全外化”(PhG§)
。它并非以活生生的形式这一慰藉性的棱镜重新创造过去,在后者那里旁观者从美的形式中得到快慰,正如在它的造物面前的上帝那样。创伤性主体遭遇了历史的断壁残垣,他的介入只能经由毁灭性的变形达成。最终,回溯性地塑造“格式塔序列”经验的主体,也不过同时陷入这一序列中一个被定义的形态。《精神现象学》并非一部教育小说。这是理解黑格尔声名狼藉的“艺术终结”宣称的一种方式。哲学并未通过将美的形式转录入概念之优美劳作而超越艺术。哲学纪念的正是这一工程的无效性,思考的任务是标记这一脆弱的时刻,在那一刻,不可预见之物遭遇了无法追忆之物,草图(sketch)
遭遇到了废墟。绝对知识是浪漫主义将自身带入了极限。“宽恕”(forgiveness)担负着浪漫主义的天才非美学性的命运,它并不试图装饰这一命运。
在这一非美学性中仍存在着美学的残余——最低限度的消极性美学,它在
白板
的贫瘠的虚构中解释着自身。在《精神现象学》的最末段落,黑格尔上演了一幕彻底剥夺了继承的遗产并且自我剥夺的戏剧。当精神为了一个“崭新的存在”一笔勾销往事,精神脱离开它自身的过去,并宣称它“至高的自由与担保”。它因此回退到知识的零度,回退到类似康德式的,由“似乎”(asif)的虚拟语气规定的佯装的失忆时刻:“精神在这里必须无拘束地从这种新的精神形态的直接性重新开始,并再次从直接性开始成长壮大起来,仿佛一切过去的东西对于它来说都已经丧失净尽,而且似乎它从以前各个精神的经验中什么都也没有学习到。”(alsoballesVorhergehendefürihnverlorenwreunderausderErfahrungderfrühernGeisternichtsgelernthtte,PhG§)文章接下来是一则拜物教式否定的经典公式:“
回忆
(Erinnerung)把经验保存下来了,并且回忆是内在本质,而且事实上是实体的更高的形式。”
一切都没有丢失,或者更确切地说,丢失本身正在被重新塑造为一种精神的收获,因为重新激活或“重新开始”的只是精神自身未被标记的,精确地说是不可标记的开端,它是从自然到历史存在不可重复的过渡——自由那创伤性的起源。
遗忘与回忆/纪念的行为并非两相对立,这里遗忘反倒被证明是纪念的最基本成就——遗忘将记忆本身带入超越其起源的那一点。忘记,也即撤销过去,使一切“未发生”,这正是要记住这一切发生之前的那一刻,即使只以想象性和替代性的方式,它通过重新开始来消除命运的无情:如此去行动似乎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似乎我们可以抛弃逝去者世世代代的遗产,似乎我们可以拒绝文化演替的哀悼行为,似乎我们可以摆脱我们的继承物,改写我们的起源,似乎每一刻,即便是那些长期消失的时刻,也可能成为一个全新的开端——前所未有的,未经排演的,不为人知的。
这就是弗洛伊德将重复与死亡驱力联系在一起的原因:重复的强制驱力表达了对无生命存在乃至最终的非存在之渴望,这是回到开端之前的时刻的欲望——返回的目的并不在于复归,而是重新来过,以另一种方式行动。重复的愿望基本上是对差异的渴望。这就是拉康强调死亡驱力和升华之间联系的原因。唯有遭遇死亡方能为崭新的开端勾销旧账:每一种创造都是从无创有。通过消解我们发现的世界,我们方能楔入时间秩序之中。唯有重复才有开端,唯有重复开端才有重复本身,唯有对泯灭之物的戏剧性重演才有行动。这一虚构之中蕴含着绝对理念的革命性承诺,同时是它的诡计,它的伪善,它的无限的取消。
绝对理念在两个边缘上摧毁了历史。即使向事件的导火点跃进,历史依然深陷自然生成(natural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