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青云客,只做桃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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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正所谓诸法无我、诸行无常。

有一位名士,曾号六如。他的一生,是一部跌宕起伏的传奇。

唐寅,字伯虎、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禅仙吏等。苏州吴县人,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画史上又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合称“吴门四家”。

从名字看,就知道唐寅是属虎的,古人常用“伯仲叔季”的排行来起字,伯是老大的意思,用现在通俗点儿的话来讲,唐伯虎也可以叫做唐大虎——这么一整,是不是觉得特别接地气、感觉特别亲切?唐寅又字子畏,老鼠怕大猫啊,今年是庚子鼠年,上来有点不太平,我说大虎啊,我把你搬出来,看能不能镇得住。

唐寅的父亲唐广德起名还是挺省事的,拿过地支来就用,很节约脑力。唐寅有个相差六岁的弟弟属猴,毫无悬念地被命名为唐申。我觉得他父亲最初目标是很远大的,可能是想集齐整套十二地支的。

唐寅的先祖唐辉和唐俭也是曾经显达过的。唐辉曾经在南北朝时期的前凉担任晋昌太守,唐俭曾经跟随唐高祖李渊起兵被封为莒国公,唐寅曾用“晋昌唐寅”、“鲁国唐生”这两个名号来追忆祖上的显赫。

他年幼时家庭条件还可以,他父亲在苏州开着一家唐记酒肆,算是小康之家。搁现在不得了啊,能在平江路上弄个酒馆,别说小康,得是巨康了。想想那环境,看着小桥流水、古木绿藤,听着吴侬软语、苏州评弹,再从古色古香的深街小巷里走出一位丁香花一样的姑娘——兄弟,擦擦嘴角说,吃什么还重要吗?

记得那年去苏州,见过巷子里的青石路,被岁月浸淫得圆润光滑,仿佛都要渗出油来。我忽然就想起我那几位喜欢盘核桃的朋友,他们运动之后流下的汗水都没浪费,都是人为速成做旧的导师级人物——他们也是夜以继日玩命地蹭啊。

唐寅大概是从小吃穿不愁,所以在仕途上一直没什么上进心,但是他的确有天赋,十五岁考中了苏州府试第一名,名扬四海。十八岁又抱得美人归,娶了第一任妻子——徐廷瑞的次女,不过这个年龄娶妻,在古代不算太早。但直到他二十四岁父亲、妻子相继过世,隔年年初母亲、妹妹又接连亡故后,才在祝允明的建议下埋头苦读,努力求取功名。

鸡汤每每喝足,事实常常打脸。那些笨鸟,先飞多久也没有用,这就好比从北京到纽约的旅程,自行车立志要跟波音飞机比速度一样,聪明的人从来都是事半功倍,大鹏振翅冲天起,扶摇而上九万里。唐寅就是这样的奇才,再加上用功苦读,二十八岁这年,他以乡试第一名中举,成为“全省的高考状元”——“解元”。

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考期在子、卯、午、酉年的秋八月,所以也叫“秋闱”,这是正常的安排,称之为“正科”。有朋友问,有正科想必就有副科了?——问得好!是块当官的好料!“正科”之外,的确还有临时增加的科举考试,一般是在新天子登基、寿诞、庆典的年份,不过不是“副科”,更不是“正局”,而是称之为“恩科”。天子恩泽,是选贤任能、让他们为黎民百姓造福的,而不是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的,可是很多人后来做了官都抛到脑后了。

乡试考中的统称为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前五名称为“经魁”。“解”读四声,是发送的意思,选拔好人才要发送京城参加“会试”的,所以称为“解”。

唐寅能参加乡试也还有些波折。乡试之前需要提前参加录科考试,相当于入围乡试的资格赛。但唐寅却在录科考试期间与好友张灵放浪形骸、饮酒宿妓,搞得相当不严肃,当时的提学御史方志很厌恶这种行为,觉得你喝喝酒减减压也就罢了,哪怕去KTV吼两嗓子也行,但你不能找小姐姐玩夜不归宿啊!——这方大哥的三观无愧他的姓,搁现在这社会也够正的了……结果唐寅名落孙山,幸亏文徵明的父亲文林、沈周等苏州名士爱惜唐寅才华,纷纷替他求情,方志才同意以“补遗”的方式让他参加乡试。

古代文人狎妓也很常见,从李白杜牧、到元稹白居易,以及柳永周邦彦……咳咳,诗歌总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啊。但唐寅风流成性,在乡试之后依旧我行我素、流连欢场,好友祝允明和文徵明两位小明同学先后好言规劝,他也置若罔闻,并书信扬言与文徵明绝交,信中言辞刻薄,态度嚣张……美色与老友,二者不可得兼,舍老友而取美色者也——他小宇宙当中的荷尔蒙,好强大啊。他风流才子之名,也的确不是盖的。

会试就在乡试第二年的春天,所以也叫“春闱”,会试录取为贡士,再通过殿试就成为进士。唐寅参加会试这一年是他人生巨大的转折点。这本是唐寅再显身手的舞台,结果卷入了“徐经考场舞弊案”。

会试之前,唐寅是和江阴的徐经结伴去往京城的。这个徐经挺有钱,是著名的旅行家徐霞客的祖父,富三代徐霞客能浪游天下,也离不开他这祖父打下的经济基础。

徐经名字起得有点震颤,带给唐寅的可不仅仅是一场虚惊,而是实打实的牢狱之灾。

关于徐经的科场舞弊有好多种说法,其中之一,是徐经贿赂了当时的会试总裁礼部侍郎程敏政的家僮,得到了试题,其中唐寅也凑了份子,结果被给事中华昶弹劾,程敏政、徐经、唐寅都被下狱。

给(ji三声)事中属于言官,监督官员言行的。每次看到这个官名,我都想起做错了事老人教育我的那句话:你是木结一点记事钟啊(不知我这方言,各位是否能懂?)……

有些史料说,程敏政性格张扬、交游甚广,曾上疏孝宗退奸进贤,所以遭人嫉恨,欲夺其位,进而撺掇华昶借机上疏弹劾他。

程敏政从小就有“神童”美誉,曾高中殿试一甲榜眼——一甲榜眼相当于全国第二,一帮假眼则是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多目怪——当时素有“学问渊博程敏政、文章最好李东阳”的说法,也是鹤立鸡群的高士,按其品性,不太可能收受贿赂,而徐经家境殷实,也颇有才名,更不像是行贿之人。但徐经和唐寅可能曾经拜访过程敏政,向他求教赐文,结果被人借题发挥、做了文章——我在这里给马三立的大姐解解气。

老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心险恶,常常如此。而现实中君子常常难斗小人,并非小人比君子聪明多少,而是因为小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没有底线,而君子以德自持、常存善念仁心,难做落井下石之举。这都是教训。我们中国有东郭先生与狼的典故,《伊索寓言》中也有农夫与蛇的故事,而鲁迅先生讲“痛打落水狗”、毛主席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也正是从无数历史故事中获得的经验和智慧。

程敏政颇多轶闻。翰林院大学士李贤赏识他,把女儿许配给他,在家吃饭的时候,李贤指着席上果品出对:“因荷(谐何)而得藕(谐偶)。”程敏政立即对出下联:“有杏(谐幸)不须梅(谐媒)。”令李贤大为惊叹。明代张谊《宦游纪闻》记载:安南(即越南)使者入朝,出一对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脑。”程敏政对曰:“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样肚肠。”堪称千古绝对。程敏政的好友宰相李东阳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绝妙好联,有位老翰林出了一个“李东阳气暖“的双关上联,嵌入了他的名字,而李东阳对的下联“柳下惠风和”也的确天衣无缝、妙不可言。

从小就喜欢对联,老爷子小时候也常出对联考我,把我都对成斗鸡眼了,后遗症是时常犯楞,别人能举一反三,我只能举一反一,外加一横批……

明孝宗朱祐樘让李东阳复核考场舞弊案,结果发现程敏政夸赞的考卷其实并不是徐经、唐寅两人的,几人只是屈打成招。封建时代的大狱是很恐怖的。唐寅在狱中曾给文徵明写信称:“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洟泗横集。”文人体弱,唐才子被打得这个惨,不得哇哇地哭啊……后来程敏政与华昶当堂对质,将华昶辩得无言以对,最终程敏政、徐经、唐寅出狱,但给徐经、唐寅扣了“夤缘求进”的罪名,充作吏役,唐寅的第二任妻子,因此事与唐失和被休,而华昶因言事不察也被贬出京城。程敏政也被革职,返乡后忧愤难平,赶上天热,身上的伤口感染,没多久就发痈病故了,当时许多人都为他感到惋惜,后来朝廷大概也觉得有些愧对他,追授了礼部尚书。

夤缘就是攀附的意思,发音也好记,攀附权贵不能只靠脸皮厚,还得靠送银子,想着“银元”二字,就记住了。这道理千年通用。

贬为小吏,唐寅觉得这是对他人格很大的侮辱,坚辞不就,从此绝意仕途,漫游江南,卖画为生,纵情酒色,最终成就“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之名。

关于唐寅的传说很多,但大多不太靠谱。比如他与秋香的三笑姻缘,就是后人附会,因为秋香的原型是南京名妓林奴儿,要比唐寅年长二十多岁,想来唐寅口味还没这么重。林奴儿姿色曾冠绝一时,诗画皆通,后来从良,有旧相识想再去拜访她,她以扇画柳并题诗相拒,诗名《新柳图》:“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意思是我再也不是烟花中任人攀折的柳条了,我这柳树现已绘入折扇中,什么样的东风哪怕是41也再也无法令我舞动摇摆了。果然小有才气,从良自新得也很坚决。华太师也比唐寅小了近三十岁,所以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真的只是故事,别当真,还不如唐伯虎点蚊香靠谱,毕竟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懂得燃艾驱蚊了。

唐寅娶了九个妻妾也是讹传。唐寅一生只娶了三任妻子,徐氏早逝,第二任姓名不详,第三任妻子沈九娘。很多人从九娘这个名字上,以讹传讹地认为唐寅有九个老婆,大概觉得这样更符合唐寅风流才子的名声吧?

好多人好像都很惦记《大话西游》里的春三十娘啊?

不过唐寅游戏人生、流连花间却是客观实际。谁说“茶能醉人何必酒、书可香我无须花”?纵酒长歌、红袖添香,古人这生活才更显得酣畅和真实。

风流之名,还因为唐寅画过一组春宫图,并且每图配了一首香艳的诗词,但后世被禁散佚,多为个人私藏。唐寅的春宫图艳而不俗,基本没有太多暴露,还是有很不错的艺术价值的。

他的仕女图画得惟妙惟肖,世人争相收藏,也得益于他生活中所接触的女人们,为他提供了众多模特和素材,成为他创作的灵感源泉。

漂泊够了的唐寅在苏州城北的桃花坞看中了一片废弃的别墅,修葺后命名为桃花庵,他在这里潜心作画,成为他画作较为集中的一个阶段。期间他曾在宁王府中做幕僚,结果发现宁王准备谋反,于是装疯裸露,酗酒狎妓,终于迫使宁王放他回家。

装这个字,也许有谬,那放肆疯癫难道不是他的本色出演?

唐寅画的山水和人物举世闻名。他的绘画才能似乎是天生的,小时候无师自通,后来可能曾经跟沈周学画,但他们的风格不太一致。比较确定的是,是他曾拜师周臣,有南宋画师的特点,风格跟其他吴派画家追随元四大家的画风有所不同。

他的书法也好,早年书风比较靠近颜真卿,大概颜体的端庄束缚不了唐寅奔放的天性,后来风格又比较接近奇伟倜傥的李邕、爱写章草的赵孟。

颜真卿是楷书四大家之一,楷书端庄雄伟,行书遒劲有力,与柳公权并称“颜柳”,有“颜筋柳骨”、“颜庄柳媚”的评价。赵孟也名列楷书四大家,他有个好老婆,他老婆的名字很形象很生动,叫“管道升”,这名字起得跟观光电梯似的,也有城建穿越之感。赵夫人也是出名的画家和诗人,并在赵孟五十岁想纳妾的时候以一首《我侬歌》成功地让赵改变了主意,不禁让人想起卓文君的《白头吟》。在她相夫教子的努力下,赵家一门三代出了七位书画家,居功甚伟。

唐寅只活了五十四岁,他晚年穷困潦倒,他的好朋友们慢慢也都没了能力互相接济,他的画作销路也不太好,以至于去世后,他的独女以及祝允明、文征明、王宪等生前好友凑钱才安排了后事,一代风流才子最终也逃不过凄凉入土。

观唐寅一生,他酗酒、狎妓、傲倨、玩世不恭,种种放浪形骸、自暴自弃的行为,实际上反映着他对封建社会的不满,对命运不公的控诉。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然而历史总不会忘记那些曾经搅动风云的人物,桃花庵中的桃花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那花香仿佛依旧穿越了五百多年萦绕在我的身边。

用他一首《桃花庵歌》来感受一下他的旷达通透吧。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纵是帝王陵墓,终归化作原田。

不羡青云俗客,只做桃花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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