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通东与西翻译家罗念生一家三代人的希

编者按:

罗念生一生,著有译著和论文多万字,50余种。这位生于上世纪初,在战火硝烟中笔耕不辍的翻译家,六十多年如一日,凭一己之力,将古希腊经典引入中文世界,今世的读者才有机会一窥多年前古希腊文明的微光

罗念生早年在一首短诗《东与西》中写道:“东与西各有各的方向,我的想象还在那相接的中央。”通过翻译之笔,连通中国与希腊两大古老文明,这首诗预言般概括了他一生工作的重心

祖父是翻译家,儿子是戏剧导演,孙女是文化交流使者……几十年间,罗年生一家三代人通过各自不同的努力,在中国与希腊间架起一座文化沟通之桥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小草

提起罗念生,普通读者可能觉得陌生,但熟悉古希腊文学、戏剧的人,必定绕不开这个名字。他翻译的《伊索寓言》,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的著作如《俄狄浦斯王》《阿伽门农》等,哲学家、文艺理论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修辞学》,是每一位中文世界的文学爱好者必读的西方经典。他晚年与水建馥合编的《古希腊语-汉语词典》,更是目前汉语学界唯一一本古希腊语辞书。

▲罗念生漫画。

罗念生一生,著有译著和论文多万字,50余种。这位生于上世纪初,在战火硝烟中笔耕不辍的翻译家,六十多年如一日,凭一己之力,将古希腊经典引入中文世界,中文读者才有机会一窥多年前古希腊文明的微光。

罗念生早年曾创作过一首名为《东与西》的短诗,诗中他这样写道:“东与西各有各的方向,我的想象还在那相接的中央。”通过翻译之笔,连通中国与希腊两大古老文明,这首诗预言般概括了他一生工作的重心。

年,罗念生因病去世,他的工作由家人传承下来。长子罗锦鳞导演的《俄狄浦斯王》,是第一部搬上中国舞台的希腊戏剧。自年《俄狄浦斯王》公演起,30多年间罗锦鳞先后将《安提戈涅》《美狄亚》《忒拜城》等著名希腊戏剧搬上舞台,甚至结合传统戏剧形式,让中国观众领略古希腊戏剧的魅力。孙女罗彤则致力于中希文化间的交流传播,创办了希腊第一个民间中国文化中心,还通过拍摄纪录片等形式,在希腊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翻译家、戏剧导演、文化交流使者……几十年间,一家三代人通过各自不同的努力,在中国与希腊间架起一座文化沟通之桥。

11月10日,在对希腊共和国进行国事访问之际,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希腊《每日报》发表题为《让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鉴未来》的署名文章,文中提及:“中国翻译家罗念生一家三代致力于希腊文学、戏剧的翻译和研究,为增进两国人民友谊作出了重要贡献。”

近日,82岁的罗锦鳞在北京家中接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专访,回顾一家三代人与希腊文化、戏剧的不解之缘。

希腊精神的烛照

罗锦鳞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响彻夜空的警报声,和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父亲趴在书桌前的背影。

年,母亲抱着不满周岁的他,从北京出发,辗转经过香港、缅甸,到重庆与父亲会合。到达重庆当晚,正遇上日军轰炸重庆,好不容易团聚的一家人拖着箱子又磕磕碰碰地逃难。在散文《鳞儿》中,罗念生记述这一段经历时,还不忘手提箱中随身携带的希腊悲剧《美狄亚》。罗锦鳞回忆,父亲早年的翻译工作,充斥着这样匆忙和不安的瞬间。

“但是风浪还在涌呢,谁知道这孩子日后会遭遇什么命运?古书里常说命运是逃不掉的,我们还是向前去和她作对吧!”《鳞儿》的结尾,罗念生这样写道。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命运”会将父子二人与希腊牢牢系在一起,而他与“命运”的“作对”,就是孜孜不倦、日复一日地翻译书稿——像极了古希腊神话中,日复一日推着石头爬上山顶的西西弗斯。

年,罗念生出生于四川威远,父亲罗九成开私塾,童年的罗念生接受了传统教育的严格训练。18岁时,他考上旧制清华学堂,专攻自然科学。罗九成为了儿子能继续求学深造,弃教经商,专营烧制木炭及炼铁作坊,每年资助他60银元做学费。年,罗九成煤矿生意经营不善,家道中落,罗念生只得靠乡人接济读书,改学文学。

在清华,他和文学结缘。喜爱文学的同窗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新诗和新文学。经挚友朱湘引荐,他为北京《朝报》编辑文艺副刊,写作新诗与散文,也藉此赚取稿费维生。

也是在清华,罗念生和古希腊第一次相遇了。在《翻译的艰辛》一文中,他回忆自己在英语课本中读到一篇“打仗的故事”,讲的是“阿喀琉斯打赫克托耳”。学了一个月,他才知道这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故事。自此,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希腊文明的种子。

年,他公费赴美。眼见当时的中国留学生扎堆学习英美文学,古希腊文学无人问津,罗念生萌生了追根溯源、从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学起的念头。

留美四年间,为了学习希腊文学,他换了三所大学,“仅凭着自己对希腊文学的热情追寻自己的梦想,学他真正想学的东西。”(刘小枫《“这女孩儿的眼睛为我看路”——纪念罗念生先生逝世十周年》)。翻译第一本悲剧《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时,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本就靠乡人接济的他一边读书,一边用散碎时间在餐馆打工,只能在闲暇时见缝插针译书。

年,凭着满腔热情,他放弃学位从美国奔赴希腊,在雅典美国古典学院学习雅典城志、古希腊建筑、雕刻和戏剧艺术,成为第一位在希腊留学的中国学生。

这是历史上风云诡谲的一年,罗斯福就任美国总统,纳粹在德国建立第一个集中营……这也是罗念生人生中巨大的转折点:那年,他游历希腊各地,“爱琴海上明蓝的风光和雅典城上的紫云冠”自此在他脑海里萦绕了六十多年;也是这一年,本要翻译古希腊戏剧的挚友朱湘,在上海开往南京的吉和轮号上投入黄浦江,从此罗念生的翻译之路,几乎是漫长的踽踽独行。

年深秋,罗念生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等待他的却是颠沛流离的求职生涯: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陕西、四川、湖南、山东……考古、教授英文,所做工作大都与翻译无关。

甫一回国,他在考古学家李济的引荐下,拜访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胡适见他从古国希腊归来,便派他去陕西考古。罗念生欣然接受,在西安莲湖公园发掘出一座汉墓,又在宝鸡地区的斗鸡台发掘出古陈仓城的城墙,其间还被埋在坑道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卢沟桥事变”前,发表过抗日文章的罗念生为免遭迫害,把妻子和刚出生几个月的罗锦鳞留在北平,只身入川。那本放在随身行李箱里的《美狄亚》,就是他在抗战中四处漂泊时,花了几年时间才译出的。

抗战中,罗念生随四川大学、武汉大学辗转峨眉、乐山、成都等地。战时生活困窘,他除了在大学任教,还要在各地中学兼职补贴家用,又与卞之琳、朱光潜、何其芳等爱国进步文人一同办刊办报,用古希腊人抗击侵略、反对战争的故事宣传抗日救国。

回忆起父亲早年的翻译生涯,罗锦鳞告诉记者,从上世纪30年代初到40年代末,面对飞机的轰鸣、不时拉响的警报,在穷困纷乱的生活中,父亲从未放弃热爱的事业,仍然每天早晨读古希腊作品,翻译了大批古希腊戏剧,还出版了《希腊漫话》《芙蓉城》等散文集。

他桌上那盏豆油灯,如古希腊精神的烛照,点亮了蜀地的夜晚。

在《希腊精神》一文中,罗念生将古希腊精神概括为求健康、好学、创造、爱好人文、爱美、中庸、爱自由七种精神。“这种人生观能使他们临危不惧……几何学家欧基米德(现译作阿基米德)在罗马兵到了他门前时,依然在沙盘上解答他的几何问题,不经心地叫人家让开,别挡住他的光亮……”罗念生特意举了数学家阿基米德的例子。穿越年,豆油灯下的罗念生,和沙盘前的阿基米德遥遥相望。

年,他终于返回阔别多年的北平,在清华大学外语系任教。翌年初,北平解放。

“中世纪的和尚”

曾有人调侃,要想折磨谁,就让他去学古希腊文,足见古希腊文翻译之艰。罗念生在《翻译的艰辛》中,曾如此描绘他的翻译工作:

“古希腊语的难度仅次于梵文,一个正规希腊动词的变化,就将近有三百个字形……古希腊语也不大讲究语法,几乎任何一个字都可以放在句首,读者要从杂乱的语句中找出章法来。”

曾有外国学者称他是“遨游在天书中的人”。《中国大百科全书》为他单列条目,称:“无论从开创局面,翻译年数之多,数量之大,用力之专与勤来看,中国当首推罗念生。”

回看他的译作,会发现他的翻译流畅自然,注重口语化表达。即便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的译本也毫不晦涩,没有“学术腔”,与时下的许多翻译大异其趣。为了帮助读者全面理解原作,他还特别重视注释。以年商务印书馆版《普罗米修斯》为例,剧本正文40页,而译序、原编者引言、注解以及四种附录竟有95页,译者编写的注释就有条。

他还为统一古希腊专用名词的译音,撰写出一套“希腊拉丁文译音表”,经过后续修改,现在仍被广泛使用。年至年,根据周恩来总理生前关于辞书出版的指示,他与水建馥一同完成了《古希腊语-汉语词典》的编撰工作,填补了古希腊文辞书的空白。

新中国成立后,他终于摆脱颠沛流离的生活,并于年辞去教职,潜心古希腊典籍译介工作。这是罗念生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时期,大量经典译著都诞生于此时。

在学生与亲友的回忆中,罗念生总和他那张用床板拼成、盖着塑料布的巨大书桌密不可分。他的生活几乎可以称为清苦:一缸白开水,一点面包就能过一天;总穿着一件布棉袍;买菜时“迂得很”,还会买回烂叶子,和老伴争辩说“少浪费,也对得起辛辛苦苦种菜的人”;甚至年届80岁,还搭三轮车送孙女看病。不仅书桌是床板拼的,座椅是手工捆的,台灯罩也是儿子用胶片做的。

他也曾自嘲:“我就好像一个中世纪的和尚。”罗锦鳞清楚记得,改革开放后,父亲的一名学生因翻译好莱坞影星英格丽·褒曼的传记获得不菲稿酬。他为此曾建议父亲,翻译些畅销书改善生活。

“他说‘不行。(翻译畅销书)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是我现在做的事,中国没几个人能做。’”罗锦鳞说:“他总是教育我们,钱够花就行了,能吃饱就行了。”

罗锦鳞也曾劝说父亲,该拿的奖、该有的地位,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罗念生回答:“那些都是虚的,过眼烟云,我的翻译和研究才是实的,对后人有用的。”

直到82岁时,一直默默无闻的罗念生才为世人所知。年春,中央戏剧学院公演了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后该剧应邀赴希腊参加国际古希腊戏剧节,由罗念生在开幕式上作报告。

希腊人这才震惊地发现,在遥远的中国,有这样一位老者,为译介古希腊经典,皓首穷经。

“比较西方欧美各国,试问哪个国家在引介西方古典学之初,曾由同一个人从原文译出了荷马的《伊利亚特》、四大戏剧家的部分作品,以及亚里士多德《诗学》《修辞学》、琉善对话录和其他若干诗文,而且同时还编写了第一部本国语言的古希腊文词典?这是非常罕见的。”学者张治这样评价。

年,他被希腊最高学术机构雅典科学院授予“最高文学艺术奖”,并赴希腊接受帕恩特奥斯政治和科技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称号。途中身体不适,抵雅典后不得不住院治疗,医院。病情刚有好转,出院第二天便又伏案工作,继续翻译荷马史诗的上部《伊利亚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斟酌,一行诗一行诗地翻译,一卷诗一卷诗地译出、誊抄,蜿蜒的笔迹似乎隐约透露出病魔作恶的阴影。”(王焕生《西方古典拓荒者罗念生》)

罗锦鳞说,父亲最后的时刻,最关心的仍是《伊利亚特》的翻译工作。去世前的一段时间,他的日记中满是急切:“目前才知道我患前列腺癌,我的日子不多了,希望能继续用新诗体译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下半部分。”在写给学生王焕生的信中,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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